在时装文化中,同样的材质、类似的造型和想法,对抄袭的界定并不是一件易事。涉事的品牌和设计师应该如何拿起法律的武器为自己维权呢?
中国上海——刚刚过去的2020秋冬季因新冠疫情变得有些冷清,原本热闹的时装周和订货会都被迫改变型态。“现在的原创设计师实在太难做了,”此前准备为同名品牌Angel Chen用CG建模打造秀场的陈安琪说道。但疫情让时装产业停摆对这些设计师原本就不易的生存环境更加雪上加霜。就在前段时间,独立设计师品牌Fengyi Tan和Susan Fang都说自己被网红抄袭了。
4月26日,设计师谭凤仪的品牌Fengyi Tan在其微信公众号发文,指控网红Lin张林超涉嫌抄袭其2020秋冬季设计,在与张林超公司沟通无果后,品牌发文表示希望张林超停止抄袭行径,停止所有的侵权行为下架该款商品,删除相关社交媒体内容。
左:张林超售卖产品;右:Fengyi Tan 2020秋冬系列|图片来源:品牌/微博
一个月之前,方妍楠也发现如涵控股旗下网红张大奕的淘宝店铺“吾欢喜的衣橱”通过淘宝直播销售的一款串珠包包与自己品牌Susan Fang创作的串珠手袋颇为相似,之后她在社交媒体上贴出了涉嫌抄袭的包袋说:“请大家尊重原创设计”,随后BoF对此事件在微博进行报道,网友的反应却呈现对立两面的状态。
Susan Fang串珠包袋(左)与张大奕售卖包袋(右)|图片来源:品牌/淘宝
方妍楠先后在Celine、Stella McCartney和Kei Kagami实习和工作,于2017年创立了同名品牌。推出的首个“Air·Wave”系列曾获得Fashion Scout的“Ones to Watch”奖项,之后还曾入围LVMH Prize青年设计师大奖,品牌惯用的空气编织是由方妍楠本人发明的手工技术,其串珠配饰系列获得了不少零售商和业内人士的喜爱。许多网友对其维权表示支持。
但也有网友称:“现在网红公司有几个会原创的?还不就是东拼西凑,低级的Copy(抄袭)是抄知名的牌子,聪明点的上欧洲街上找几家小店,抄一些根本在网上不会有信息、也不出名的服饰,反正也没人发现,回来就都成自己的‘原创’了。”但也有像博主Dopamine-Z用戏谑的态度表示,如果使用同样材质便是抄袭,那么Cult Gaia、Shrimps、Espiègle、Marchen、The Jinginglab、Simone Rocha、Shiitake等品牌都有串珠包袋是否都涉嫌抄袭?两方僵持不下,Susan Fang品牌官方更是发表声明表示自己的原创设计应该得到尊重和保护。“张大奕涉嫌抄袭的包袋并非手工串珠,售价极低,给我们品牌的商业运作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方妍楠说。
Susan Fang 2020秋冬系列|图片来源:品牌
而另一边,刚刚开始第一季便得到Labelhood力捧的独立设计师品牌Fabric Porn却碰到了相反的问题。发布完系列图片后,有网友指其大垫肩夹克有涉嫌抄袭Balenciaga的嫌疑。“第一感觉是很难过,”Fabric Porn创始人赵晨曦说道,随后向BoF举证说明在时间上自己的品牌确实比Balenciaga出现得早:“同样的材质、衣服同样都有领子和袖子,这样就说我抄袭我很难过。”
Fabric Porn 2020秋冬系列(左)与Balenciaga 2020秋冬(右)系列|图片来源:品牌
在时装文化中,同样的材质、类似的造型和想法,对抄袭的界定并不是一件易事。时尚策展人、评论人李宠(Pooky Lee)表示:“即便最优秀的时装设计师也曾被指控过抄袭。Nicolas Ghesquière涉嫌抄袭过华裔设计师Kaisik Wong;John Galliano涉嫌抄袭过三十年代的Jeanne Lanvin;Phoebe Philo涉嫌抄袭过美国设计师Geoffrey Beene;Alessandro Michele涉嫌抄袭过黑人设计师Dapper Dan。更不要提所谓的时尚下沉理论——大众市场抄袭高级时尚,进而促进流行的诞生。但抄袭指控的另一面是设计原创性究竟有几何。时尚周期复返的特性让抄袭本身就像是难以鉴别的灰色地带。”
2018年5月,Gucci涉嫌抄袭了设计师Dapper Dan的作品,曾经印满Louis Vuitton老花的设计原本是Dapper Dan在1989年为嘲讽大牌而创作的,但后来在Gucci 2018早春大秀上却出现了相似作品的身影。面对社交媒体上的围攻,Gucci却表示其是“致敬”而非抄袭,并向Dapper Dan抛来了合作的橄榄,双方为此合作了系列作品。
Dapper Dan作品与Gucci2018早春系列|图片来源:品牌
此次事件在网络上发酵让Dan获益,靠的是人称“时尚纪检委”的博主Diet Prada,账号背后的主人Tony Liu和Lindsey Schuyler一直以来在Instagram上传抄袭案例,从时装设计到到广告大片,不仅是大牌抄袭小品牌,也有小品牌抄袭大牌,甚至大牌之间的“创意相似”,“毒辣”的眼见和言语让它迅速走红。而像Diet Prada这样的自媒体平台靠着敏锐的嗅觉察觉出抄袭的气味,成为“时尚监察员”,坐拥千万粉丝也在说明社交媒体上的网民对时尚文化和艺术价值的认知越来越高。
与此同时中国的时尚博主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日前,据时尚博主FashionModels(郑宇)消息,《瑞丽伊人风尚》四月刊欧阳娜娜插画版大片,涉嫌抄袭意大利版《Vogue》一月刊,并表示“此事与艺人无关,抄袭的是插画师,杂志社则有审查不严的责任。”随后,《瑞丽伊人风尚》发表微博回应称:“插画以致敬《Vogue》意大利版插画绘制而成,我们希望以此经典的构图及配色表达出环境污染现已万分严重。”但许多“吃瓜”的网友们并不能认同这样的做法。
左:《瑞丽伊人风尚》插画;右:意大利版《Vogue》封面|图片来源:微博
“致敬”不是抄袭的保护伞
无论Gucci还是《瑞丽伊人风尚》,“致敬”彷佛成为了一道保护伞,尽管全民监察式的舆论压力非常大,大品牌也并不缺寻找法律顾问和打官司的资金,但现今法律都不见得可以辨明致敬还是抄袭。
湖北得为君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武汉市知识产权研究会常务理事、专利代理师余凯认为在法律中致敬和抄袭是非常难界定的:“定义抄袭和致敬是完全基于所谓抄袭者或者致敬者他自己所描述的主观意愿,法律不会去评价,而是需要看客观的实际情形是什么。假设原作者不主张权利,这就没有事,但如果他主张权利,这个致敬就不成立。”
简单而言,一旦意大利版《Vogue》主张其著作权,《瑞丽伊人风尚》所谓的“致敬”便不存在意义。
这类案件近几年在中国仿佛多了起来,近年来,这样的控告和官司并不少,如吕燕自有品牌Comme Moi指影儿集团的涉嫌抄袭之争、中国乔丹和Air Jordan长达12年的商标战,大品牌之间的相互“借鉴”、淘系品牌直接抄版。但当独立设计师品牌陷入抄袭风波,往往在资金雄厚的财团面前显得弱小。
而背靠资本进行抄袭的机构和品牌在中国并不少,由独立设计师支晨创办的针织品牌ZIIICIIEN还在叫i-am-chen之前,就曾被网红抄袭过。2018年网红雪梨的淘宝品牌钱夫人雪梨定制相仿度高达99%的程度涉嫌抄袭其2018春夏系列。后者对此表示不满,要求雪梨在其淘宝店下架所有相关产品,并进行正式的公开道歉。
左:i-am-chen 2018春夏系列,右:雪梨售卖服饰|图片来源:微博
最后,尽管雪梨下架了商品,但拒不道歉,该方甚至学起Gucci想和支晨谈合作。支晨告诉BoF:“其实是非常无奈的,是侵权成本极其低下以及对应的维权成本极其高。”但她认为这一行为应该得到谴责:“它对创意行业的环境是和毒瘤一样,是对行业信任的消耗,这不是单一事件的影响,是会和蝴蝶效应一样持续有负面影响。如果默认抄袭因为普遍存在就是合理的,可以被原谅的,就好比默认偷东西是合理的,长远看就不会有人愿意付出劳动和思考,大家也会变得追求短期利益,因为追求长期价值的人得不到保障。”
中国的时装文化发展并不长,从最早的三来一补到如今的自我原创。中国的法律也在慢慢跟上文创保护的力度。余凯告诉BoF:“虽然相比与将时装产业视为中心产业的意大利和法国相比还有差距,但中国在知识产权保护上处在世界一流水平并发展迅速。”
但如何可以更好地维护自己的权利,还得设计师们还得好好学好法律。余凯也给出了诸多建议。
摸清抄袭的界限,法律评价和道德评价是两回事
回到Susan Fang与张大奕的案例中,余凯认为Susan Fang品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角度去指控张大奕抄袭,他说:“抄袭自然是不道德的行为,但从《著作权法》的保护来说,对于箱包服装设计存在从设计图到成品的过程,《著作权法》规定了作品的设计图、结构图、效果图自创作出便受到保护,但当其制作成了实物后,有了实用功能,只有将其认定为实用艺术品,才能成为被保护对象。而法律对实用艺术品的独创性要求较高,如果法院认定你的实用性远大于你的艺术性,那么你就可能不会成为被保护的对象,根本就不用去谈它俩像不像。”
使用手工技法串珠和机器串珠相比,的确可以让Susan Fang走上舆论的制高点,但在法律面前,售价4000元的包袋和售价71元的包袋在本质上依旧是装饰与收纳的作用,这并不是复制而是相似。
左:倪传婧插画作品,右:For Restless Sleepers品牌服饰|图片来源:微博
但画作就不一样了。日前,中国插画师倪传婧在个人微博上表示,她的插画作品出现在意大利品牌For Restless Sleepers(简称F.R.S)2020年度假列的服饰上。该品牌服饰以真丝印花睡衣为主,在Net-a-porter、Farfetch、Matchesfashion,Moda Operandi等多个全球奢侈品电商网站上售卖,售价从700至2000美元不等。余超认为这类直接将创作者画作用以商业用途的做法更符合《著作权法》的保护范围。
而早先独立设计师品牌Staffonly品牌商标被抢注,设计师温雅和周师墨拿起法律武器为自己维权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她们向BoF表示品牌已经收到国家知识产权局裁定书,判定此前拥有该商标的公司涉嫌恶意注册、囤积商标,自此Staffonly得以重新获得自己商标真正的使用权和所有权。据悉,该恶意注册商标公司使用了完全一致的名字和Logo申请商标,设计师不得不重新申请Logo本身的著作权,再用著作权申请驳回商标,并需花费更多开支将相关连带品类商标全部注册。
Staffonly 2020秋冬系列发布小游戏海报|图片来源:品牌
运用法律,而不是被牵着鼻子走
对于服装抄袭而言,余超认为最好从专利权和商标权的角度维护利益,申请外观或工艺设计专利是Susan Fang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如果该设计具有新颖性,而且部分原创,那么它就可以获得专利权。获得权利以后就不会存在前面讨论的著作权的认可。”
这也是为什么诸多奢侈品牌几十年为了防止快时尚抄袭,来不惜花费高昂的专利申请费来保护自己的办法。设计专利变成一种功能性产品的外观保护,例如产品外观。商标法和版权法均无将服饰纳入保护范围。
但其对于独立设计师并不友好,即成本和周转时间,专利保护的成本偏高,而周转时间即提交申请至申请成功的时间间隔需要18个月,虽然一年半的时间不算很长,但对于更新换代迅速的时尚产业而言则非常漫长,由于时尚产业的季节性和周期性,通常设计产品面世,还未等到设计专利的审批。
除此之外《反不正当竞争法》可以作为兜底,业界也需要关注一点。余凯说:“《反不正当竞争法》有个原则性条款,就是诚实信用条款。对于法院认为应当保护,但是现有的法律体系又没有明确能够给予保护的的时候,有很多案件可以依据《反不正当竞争法》第二条的原则性条款去处理,这种行为就构成不正当竞争行为。在服装领域大家已经开始关注这一条,其实在其他的一些领域已经大规模适用这一条。”像Susan Fang的包袋售价在3000至6000元不等,如果有类似品牌在运用其相同技术同时进行抄袭、反常规价格出售,《反不正当竞争法》就可作为兜底选择。
对于时尚的抄袭、借鉴和致敬,一直以来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但无论大小品牌都应该有意识去维护自己的利益,反对抄袭。而相对体量较小的品牌应该学会运用集体的力量。
将原创设计师组织起来,靠个体的力量有时很难获得利益。
无论是行业的协会,或民间的组织,通过集体的方式可以加强舆论中的声量,也可以降低个人的维权成本。
原创作者需要积极发声,告知消费者真相。
在法律途径之外,道德依旧是设计师的第一准则,向社会、公众了解谁是原创主,并积极通过社群和媒体的力量推动会带来不一样的效果。
熟悉和运用各地区原创保护扶持政策。
小的独立设计师品牌很多以工作室的名义操作,属于文化产业,各地对于文化产业都有一些扶持的政策,充分利用好这种政策,就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否则只是空中楼阁,没有根基。
善于运用平台机制。
如天猫和淘宝,2019年阿里巴巴“首发创意保护方案”正式上线,目的是为淘宝、天猫等平台上的原创设计商家提供一个原创保护平台。加入这个“首发创意保护方案”的商家,只要在第一时间上传产品手稿或全方位产品图至原创保护平台上,就能获得一份由第三方存证机构提供的电子存证,这样商家在淘宝或天猫平台上进行产品首发时,阿里就会通过大数据及相关算法,为原创商品完成备案。
余凯认为中国的时装设计师们应该相信国家知识产权法正在不断进步和更新,“知识产权法的更新取决于国家整体架构的一个转型发展的需求。我们也希望能向上走,不再靠制造业取胜,而是用原创在全球产业分工中占取位置。”
4月20日至26日是中国知识产权宣传周。国家知识产权局局长申长雨透露了中国知识产权事业取得的成绩——2019年中国PCT国际专利申请量首次超越美国成为全球第一位。这也在证明,中国对服装设计的原创保护正在变得更加厚实,但这也需要设计师们不仅有意识地维护自己权利,还要借此创造利益。